诗歌难讲。这固然有诗歌意象的模糊性及由此造成的内容的多解性等原因,但还有一个原因也起了很大作用,那就是中国人的思维长于概括而短于分析,长于模糊而短于精确。这种思维特点使我们满足于对一首诗有感,而不是进行深入的探讨和研究为何而感、感从何来,所以有些讲者有时被追问得太过急迫时就会张口结舌,也有一些懒惰且聪明的人就巧妙地引用古人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陶渊明的《饮酒》),或者长吟一句“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张孝祥的《念奴娇》),然后推卸一句“自己体会去吧”,就这样把难以表述的诗歌理解抛给了对方。而自己则装成一副什么都懂了就是什么也说不出或者干脆就是不给你说的样子。
我想,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这本是极难做之事,勉强不得。可是,若是以己之昭昭,亦只能使人昏昏,这多少有点不合情理吧!
所以,对于讲者,我认为诗歌的讲解应该是这样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即成言”,或者叫“悠然心会,妙处可与君说”。
那么怎样才能做到“此中有真意,欲辩即成言”呢?
我们可来个避实击虚,从诗歌最易感知的东西入手。那么诗歌最易感知的东西是什么?那就是情绪传达。你想一首诗歌,尤其是格律诗,很短,就内容无法和散文比丰富,就情节无法和小说比曲折,就人物无法和传记比丰满,所以诗歌的特长就是意象。但是意象只是表象,即使是没有多少想像训练的人也能对一首诗喜欢异常,为什么?有心理学知识的人都知道,人们喜爱一个东西的是因为它能够满足我们的某种需求,给我们带来某种愉悦。我想,诗歌能够满足人的需求或者带给人愉悦的不是意象,而是意象中所挟带的情绪。
如骆宾王七岁时写的《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首诗歌很短,但是能够流传一千多年,它的魅力不仅仅是写鹅生动,更主要的是它传达了一种情绪,一种自由、自在、和谐的情绪。这种情绪体现在“曲项向天歌”这种完全自发性的无目的无功利的抒情性动作上,也体现在“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鹅、水和谐融洽上。其实在诗歌的情绪传达上不一定都需要在意识的层面完成,更多的情绪传达是在潜意识的层面完成的。为什么小小的顽童能够做诗,而且做出来的诗不但许多顽童喜欢,就是成人也对之喜爱有加呢?原因就是在追求自由、自在、和谐的情绪上,大人和顽童是相同的也是相通的。
可以说流传久远的古代名诗无一不在情绪的传达上有独到之处。我们可以再分析一下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首诗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千百年来为人传诵。它的魅力究竟在什么地方?有人说,这四句诗基本上就是四幅画,四幅画又可以合成一幅画,而且写景生动细致,所以深受大家喜爱。当然,这种说法有道理,有深度,不是一般的人能够说出来的。可是,正是这“不是一般人能够说出来”的事实会让我们产生一个疑问,那就是一般人不理解为什么也会喜欢这首诗?所以,我想,在成功的描写背后还有更能直接地影响读者的东西在,我认为这个东西就是诗歌所传达的情绪。
我们不应该仅仅看到这四句诗分开是四幅画,合起来是一幅更大的画;我们应该更深入地想一下,作者是凭什么把这四幅画融成一个整体的,也就是粘结这首诗的内在东西究竟是什么。如果从这首诗带给我们的情绪体验来考虑,就会很容易地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读“两个黄鹂鸣翠柳”,不难体会到一种活泼的欢快;我们读“一行白鹭上青天”,不难体会到一种昂扬的奋发;我们读“窗含西岭千秋雪”,不难体会到一种自然天成的惊喜;我们读“门泊东吴万里船”,不难体会到一种“物为我用”的满足(虽然是作者有意的错觉)。其实每幅图景,带给我们的首先是一种直觉体验而不是什么艺术特点。这些直觉体验源于诗句中所展示的意象,这种意象又把这些体验传达给读者。我想这就是阅读,诗歌阅读其实是一种情绪传达。当然,诗歌中情绪的传达不少是直觉的,也是潜意识的,这种潜意识的隐蔽性,使我们往往忽略诗歌的情绪体验而偏重于艺术手法的分析。其实孤独的手法是没有意义的,手法只有在有利于传达情绪时才有意义。甚至诗歌形成的意义有时也大于手法,如《绝句》诗,四句联合的形式就很有意义,这种联合给我们营造了一种视角,这个视角是诗人的视角:诗人看到了“两个黄鹂鸣翠柳”,诗人看到了“一行白鹭上青天”。如果说,黄鹂听传达的是欢快的人生体验,那么白鹭就传达了诗人昂扬的精神。最后两句诗把诗人的情绪传达得更露骨。诗人甚至明目张胆地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了:“西岭千秋雪”被诗人的“窗”一“含”,于是就私有化为诗人墙上的自然天成的一幅画了;而“东吴万里船”因在诗人的门口“停泊”,诗人也就顺水推舟含糊其辞地说“门泊东吴万里船”,这话听起来让人产生错觉:好像船是诗人自己的。所以,整个《绝句》传达的是诗人对生活的满足感,而千百年来人们莫名其妙地喜欢它,也是人们在诵读中能够自觉或不自觉地体会到这种满足感。
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生活是丰富的,甚至是富有的。他不但有欢快的生活,有昂扬的精神,而且有自然天成的西岭千秋雪,而且还“门泊东吴万里船”,于是满足情绪就洋溢在诗歌的字里行间了。其实这种满足感的现实基础是杜甫经过长期的颠沛流离之后,终于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在成都新筑的草堂里安下身来的现状。
把这种意思表达得更明确的还有苏轼,他在《赤壁赋》中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当然,不同的是苏轼的满足是失意时的自我安慰,而杜甫的满足是于战乱中暂得安全生活的发自内心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