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 灭 与 复 活
——论古诗词的教学与人文关怀的回归
浙江·临安 朱亚华
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温柔敦厚而不愚,则 深于诗也。
——孔子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荷尔德林
(一)诗性的泯灭
语文人文素养的缺失已被人们普遍地关注。新中国成立以来,语文教学走过了一条曲折的道路,从“工具性与政治性”到“工具性与思想性”,从“文以载道”到“道以文传”,在“文”与“道”的结合上做足了文章。迟至今日才幡然大悟——“工具性”与“人文性”才是语文的本源。但这一缺失导致了文化传统的断裂,导致了人文素养的荒原。时隔半个世纪才认识到语文教学非改不可,才推出了《语文课程标准》(实验稿),才刚性地规定了学生在九年义务教育阶段要背诵240首诗文。
的确,错是前人之错,误是众人之误。当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步入一个“新时期”、“新时代”、“新纪元”的时候,顺理向世人宣告:我们砸烂的是一种旧文化,我们建设的是一种新文化。于是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腐朽”文化便统统扫进历史的垃圾箱。在我们汉民族母语教材中也不复再现《史记》、《诗经》、《楚辞》、《离骚》、《汉乐府》,乃至“魏晋风度”、“建安风骨”亦皆为旧文化被拒之语文教学之外。充塞于课堂、学生脑际的是青一色的“红色”语言。一个曾经使国人引以为荣的泱泱诗歌大国,一下没有了诗歌,没有了词曲。人们也并不怀疑这种一元化的语文(文化)集权是对是错,所导致的结果又将如何?直至今天,似乎大家们都意识到:一个失去了诗性的民族是难以拯救的,一个缺失了人文的公民是难以至高无上的,法国老人荷尔德林的至理名言——“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是何等的正确,何等的前瞻!
若论“正确”和“前瞻”,其实我们2000多年前的孔老夫子不也曾谆谆告诫过国人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也。”诗教的作用如此之大,为何今人要割裂她,要糟蹋她,要阉割她,要泯灭她呢?
在这短短的半个世纪里,汉民族的诗歌老人接连遭受了三次大的“风暴袭击”。“采风运动”刚过,又是十年梦魔般的“横扫”,继之,又袭来了“新新文化运动”。众所周知,从崔健的“一无所有”到《还珠格格》的“我就是这个姑娘”,转之《大话西游》中至尊宝“爱你一万年”的宣言,催发了“新新文化”的出世,或叫诞生吧!一面是文化人指责“小燕子”没有教养;一面是一大群中小学生在背地里指责我们是“老土”。奈何?!加之新的“视听”和“网络”文化成为当今社会主体文化背景的时候,诗歌教学无疑也遇到了冲击。这位诗歌老人“杨白老”又是雪上加霜。但较之前两次风暴,似乎“新新文化运动”并难以成气候。一方面是国人的文化觉醒;另一方面大家们的力挽狂澜,要提升国民的素养。于是给了诗歌及诗歌教学以“正席”。
但至今仅仅是一个“位子”而已,潜意识的积疾性的问题仍然在制约着诗歌教学的兴盛,制约着人文素养的弘扬。举个例子说吧,随着市场经济所带来的价值冲击,人们面对一个物质化的世界,越来越崇尚实际,现实的功利压倒了一切。由此,功利主义、实用主义泛滥(暂且不说成灾),国人趋利动力远远超过自我完善、自我发展的追求。读书是为了上大学,上大学是为了有份好职业。诗歌的意境,诗人的胸襟,诗词的风格……一句话,“人文素养”的东西不少人觉得不实在,把她谓之为“乌托邦”。更为甚者,在网络媒体、中小学校园、庸俗文化圈中,践踏诗歌,教唆学生厌恶诗歌,把诗歌当作自娱自乐之工具属屡见不鲜。一首被异化了的“李白”诗:“日照香炉生白烟,李白路过烤鸭店。口水直流三千尺,摸摸口袋没有钱。”可谓是童叟脱口而出。可悲呀!至于,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成为经济搭台、旅游唱戏的广告招牌也成自然。有曾多少人知道且愿意提起屈原、辛弃疾、关汉卿、曹雪芹、文天祥、林则徐、鲁迅呢?一个太讲究功利、太计较实利的民族是很难走向成熟、走向高尚的。(陈钟梁)
其次,说说我们自己吧。国家把编写语文教材的权力神圣地赋予了我们,我们又何如不把更多更优秀更脍炙人口的诗词文章编入孩子们天天百无聊赖的小和尚念经的读本中去呢?是怕“腐朽”的古诗词毒害青少年,还是生怕学生的负担过重?大家们都知道,儿童少年是记忆力最强的时期,他们情窦未开,杂念未萌;多读点古诗词能影响他们一辈子的成长,乃至品德、修养和语言、思维。纵观建国以来中央和地方的数套语文教材,选编的古诗词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不令人满意。一是数量少得可怜,二是政治意识过于浓重。这是“一过”。
再次,我们的古诗词教学方法和考试命题的陈旧、僵化,又是“一过”。语文教师教古诗,几乎是一个模子、一块板子:一抓关键词的理解,破句释意;二抓诗意的解释,化为白话;三抓中心思想,分清褒贬。老师们都不会忘记让学生明白诗人是同情劳动人民还是鞭挞反动统治或是抨击黑暗社会的,是好诗人还是坏诗人。如此粗劣的教学方法只能让学生嗤之以鼻——不喜欢读诗!诚然,也不能责怪语文老师的文化底蕴薄,诗词涵养浅,教学方法差。语文试卷的命题导向是古诗词教学的直接引导者。只要粗粗地浏览一下各地的语文试卷,对古诗词的命题几乎是千卷一律:一则默写,二则解释加点词、句,三则考查诗词的主题思想。且答案是《教参》上的“唯一”。你说,能怪语文老师的教法呆板吗?能怪学生不喜欢古诗词吗?同时,古诗词在语文卷中的权重也小的可怜。考试是“四量拨千斤”的玩艺儿,古诗词只占5%左右的比重,能引起老师、学生、家长和社会的重视吗?难怪众口一词的:“不读唐诗宋词一样考高分”,一张高考语文卷连蒙带猜再加一篇“垃圾文章”也准能考个八、九不离十。
呜呼!璀璨的古诗词在国人眼里不如一个小媳妇;古诗词教学在课堂里仅仅是个小拨浪鼓;古诗词在学生心目中远不如赵薇、流川枫!
国人的实利,诗性的泯灭,诗人的尴尬窘迫,是文化人的悲哀,是教育的悲哀,是民族的悲哀!如今,你若沉浸在“吟赏烟霞”之中,准会被讥讽为“诗人”;你若像林黛玉般多愁善感,准会视作奢侈;你若有着“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般的淡远,准会给你下一结论“不得志”;你若有着“白云回望合,青云入看无”的雅趣,那你准是自恃清高者┉┉人们纵然能用诗人的迂阔、超然来嘲笑别人,却谁也不愿也不会照照镜子,嘲讽一下自己的实利、功利和贪婪!凡人俗到如此地步,不能不归咎于诗性的泯灭,人文的缺失之缘故。呜呼!
(二)诗性的复活
功利、实利、势利、趋利的抬头、泛滥,必将导致人类社会的衰退、庸俗、落伍,甚至戕害、杀戮、消亡。一个民族倘若失去了诗歌,也将失去了人文;失去了人文,也将失去人性;失去了人性,也将失去了人类。西方人一部《圣经》治天下,中国人一部《论语》治天下。诗人是创造者,他创造了文化,创造了文明,创造了价值。诗歌为人类提供了人类生存的理由。李白的理由是“此行不为鸬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杜甫的理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王维的理由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刘禹锡的理由是“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柳宗元的理由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巴尔蒙特的理由是“为了看看太阳……”那么,我们的理由呢?
21世纪教育委员会站在世纪的门槛上,在洞察了当今世界功利、实利的蔓延以及各国的教育现状后,及时地提出了一个令人为之振奋的命题——“教育,必要的乌托邦!”我们为之振臂疾呼——语文教学必要的乌托邦!语文教学太需要“乌托邦”了。如果学语文、学诗词仅仅是为了获取考分、敲开大门的话,那么语文教学就只是一种工具而已,它的内在目的“培养使用工具的人”的功能就不复存在了。让我们的语文教学多来一点“乌托邦”吧!让我们的学生诗意地栖居在校园里、课堂上,享受古诗词的人文关怀;让我们的学生感受到吟诵诗词是醉人的事,诗一般的交流、对话、沟通是迷人的;也让我们的学生能看见诗人指点的方向是多彩的,洞悉人活着的理由是充分的;能让我们的学生能真正体验到诗词大家屈原“路漫漫其修远也,吾将上下而求索”、韩愈“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温家宝总理把这两句诗作为执政的座右铭)的汉民族精神风范和人文涵养。少一点功利熏心,多一点人文熏陶。乐哉!语文教学的希望在于此,中国教育的希望在于此。
政治家江泽民同志也谆谆告诫国人:“中国的古典诗词,博大精深,内涵深刻,意存高远,包含很多哲理。多学点古典诗文,有利于陶冶情操,加强修养,丰富思想……有助于弘扬祖国的优秀文化,增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语文教学的民族母语情结更多地体现在古诗词的熏陶上。古诗词对重铸民族英魂,重塑人文精神,治国平天下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仅仅看到这一点就具有了政治家的战略眼光!
让我们欣慰的是,国家《语文课程标准》(实验稿)的问世,更清楚地给我们,尤其是给语文教育工作者拨开了迷雾,指明了航向。在“课程总目标”的第二款和第七款中明确提出:要让学生“认识中华文化的丰厚博大,吸收民族文化的智慧。”让学生能“初步理解、鉴赏文学作品,受到高尚的情操与趣味的熏陶,丰富精神世界。”并对小学、初中学生阅读诗文的数量和篇目都作出了规定。
乐哉!诗歌教学的回归是我们语文教学的回归,校园里将回荡起朗朗的诗书声;诗性复活的曙光已冉冉升起,这是久违了的人文关怀的曙光,是民族文化复兴的曙光!让我们快快夹上《诗经》,摊开《史记》,吟诵起《楚辞》、《离骚》,走近“竹林七贤”、唐宋大家……引领孩子们去浩瀚的诗歌王国中翱翔,人文阳光中沐浴吧!
朋友,不要抱怨了,还抱怨什么呢?当诗性复活的今天,你是否抱怨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抱怨要背的东西太多?抱怨《教参》对古诗文分析语焉不祥?还是抱怨学生的负担过重?……依吾之见,还是抛开实利与功利,静下心来多读点诗词文章,多研究些诗文教学的方法吧!免得学生对你嗤之以鼻,免得孩子们不喜欢读诗。
(三)诗歌的教学
诗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创造者。诗歌不仅创造了一种新的意境、新的情趣、新的语言和新的风格,而且创造了新的文化、新的精神、新的人生和新的美学。我以为,诗歌教学的方法万万不能采用前文所贬斥的那种“实用型”教学法,而应根据《语文课程标准》提出的“三维目标”和诗歌本身所产生的“意念、意象、意境”三个层面来设计、施教。意念,是诗人心中的念头(志向、情感、情调);意象,即诗人表意时所借用的形象,造一个象,立一个意,便是诗;意境,则是造象立意所达到的艺术境界。诗人流沙河用“珠胎暗体”来比喻诗的形成:海贝河蚌都有一个珍珠层,但不一定都能育珠。只有产生外部刺激(细沙侵蚀摩擦)后海贝河蚌才会分泌胶液而育成珠。同样,诗人的生活阅历和语言素养是“珍珠层”,意念是一种刺激,而这种意念所借意象便是胶液了,诗歌由此成形。——诗歌的教学,必须遵循诗的这种特殊规律,才能凸现诗歌人文教学的本源。
因此,诗歌的教学是否应该从以下三个层面展开:一是判读,即运用语言和逻辑的识别能力以辨别诗人说的是什么,是怎么说的。二是对接,即将读者的情感体验与诗歌的情感体验进行碰撞、交流,以产生共鸣。“一览众山小”是杜甫登上泰山后的感受,今天的学生如登上东方明珠或超高层建筑似乎也能体验到居高望远,万物入胸的感受。三是抒发,即把既有的情感体验换一种形式(如朗诵、吟哦、赛诗)对外抒发。这三个层面的教学好比是电脑的工作程序:第一层似是扫描,第二层就是存盘,第三层相当于调用输出。以往我们的诗歌教学更多的只停留在第一个层面上,即通过大量的词句的分析理解、背景介绍,差强人意地弄明白诗人到底说的是什么。至于诗歌与读者、与时代的关系,学生的感悟程度、情感体验、审美体验则全权不顾。这是我们最大的教学失误。
老师教诗,不能过于理性,不能像教说明文那样冷静、图解式地分析,而要有诗人的激情、诗人的气质、普罗斯米修斯的崇尚来教诗。闻一多对诗教是这样理解的:“……要有诗的想象,诗的情感,诗的艺术。在诗的王国里宁可多一点贵族精神,少一点‘平民风格’。”老师应该站在诗人的高度去读诗,去教诗,去启发学生从诗中读出自己的独特体验、时空的想象和鲜明的个性来。在诗教中,要多一些声情并茂的诵读,少一些学究解经式的分析;多一些陶情冶性的快乐,少一些差强人意的理解;多一些个体的自我体验,少一些微言大义的挖掘(即三多三少)。因为,诗歌几乎都是一种超越时空的象境,纯粹的情绪喷发,瞬间的灵光闪现。较少有细节的描述,价值观念的束缚,个人恩怨的羁绊。你能说“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泪下。”是抱怨那个人不理解自己吗?你能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是发泄对那位当权者的不满吗?你能说“言师采药去,云深不知处。”一定是寻访者为不遇而扫兴吗?是,又都不是。学古诗,考古诗,都不能简单、明确地说明是什么,什么怎么样。而是要让学生感受、体验到诗人的爱与憎、美与丑、和谐与冲突等普遍的感情。我们可以从屈原的《天问》中体验到上下求索与质疑的精神;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品尝永恒的孤独感;从“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中领略大丈夫的豪情;从“悠悠见南山”、“海上明月共潮生”中感受人对自然的憧憬与和谐……
教学古诗,首先得让学生充分地读,也即判读。在读中品味诗词所表达的意、情、韵来,而不必字字落实。很多诗词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更不能微言大义地分析。如果我们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泪下。”翻成白话的话,便是把诗词中原有的苍凉感,对宇宙人生、对时空感悟一下子全破坏了。惟有通过读,才能把节奏韵律读出来,才能体会到诗词的精妙之处,才能体验出诗文的美之所在。读法上可以默读,可以朗读,也可以抄读。但更多的应该让学生大声朗读,乃至吟哦。俗话说,三分诗七分吟。“非吟不足以入其境,得其趣,品其味。”(钱梦龙)至于讲解,并不是杜绝,而是须讲出个体的体验,但绝不是《教参》上的“体验”。
其次,要让学生多背、多积累。也即对接。学生记忆力极好,一个学期背三、五十首古诗词绝对是可行的。事实上也应是在十几岁前背下一、二百首诗词来,待进得高中大学或社会后,自然会慢慢地与自我内心对接起来。杨振宁博士小时侯,父亲教他背了几十首古诗,当时是似懂非懂或全然不懂。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阴晴圆缺、悲欢离合之后才逐渐领悟一些名句的真正含义。鲁迅年轻时读向子期的《恩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廖廖几行,刚开头就结束了。后来阅历丰富了,他也就懂了。我奉劝所有的人,不要过分强调理解性背诵,不理解绝对也能背诵的。非要理解,我说谁也理解不了诗人的真正意义。
最后,须强调的是运用。也即抒发。诗歌的运用,从美学的角度来讲,他是一次意象的再造过程,是情智意念、语言抒发的心机过程,是阅读行为转化为创造行为的过程,是将诗人的财富转化为学生的财富的过程。为了表达对母亲的养育之情,可以让学生改写孟郊的《游子吟》;为了抒发送别亲人或朋友远行之情愫,可以让学生扩写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或高适的《别董大》;为了畅发春天游览西湖的感想,可以让学生续写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为了抒发爱国情怀、立志报国之心的,可以让学生朗诵诸葛亮的《出师表》或杜甫的《春望》乃至屈原的《离骚》;为了畅想未来、唤醒人类的理智,可以让学生描绘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如此种种。
在诗歌的教学上,我们还是遵循鲁迅先生的教导——让学生运用脑筋,放出眼光,自己来拿吧!让他们自己在古诗词的判读、对接、运用过程中去体验、去感悟、去内化吧!让他们自己悠然地走进中华民族浩瀚的诗歌王国中去吧!
——《诗经》、《离骚》、《楚辞》、《汉乐府》依然风骚;“魏晋风度”、“建安风骨”、“唐宋八大家”依然风采;范仲淹、文天祥、林则徐、鲁迅依然风光……传统就是现在,终了就是开始,泯灭就是复活!
诗性的复活让我们感受到了人文的关怀已经回归,我们的孩子们有望能诗意地栖居在校园里,享受诗一般的教学,沐浴人文关怀的缕缕阳光。喝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