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亲喝酒
天气愈来愈冷了,空中不时飘洒着几片鹅毛般的雪花。腊月三十,我决定回趟老家,陪父亲喝喝酒。
一到家,正是薄暮时分,天空中仍飘着雪,看着眼前熟悉的茅舍,很亲切。母亲早已准备好了过年餐。我把特地给父亲买的酒郑重其事地塞到父亲皲裂粗大的手中。父亲把酒瓶上的醒目大字细细地端详了一番,接着倒上满满的两杯。
父亲是嗜酒的,我记事起,就没见他断过一天酒,即使生病,他也是要喝酒,说是酒能去杀百病。三年困难时期,粮食短缺,父亲便背着母亲偷偷用医用酒精兑水喝。那时,我并不讨厌他喝酒,或者说,还是蛮喜欢他喝酒时的状态。三杯下肚,脸泛红,脚发抖,随后就是又唱又跳,像个小孩子似的。
后来,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沉重的农活儿压弯了他那曾挺直的腰杆,岁月似乎风干了他的一切。但如果一顿不喝酒,父亲便整日沉默无语,干活也没了力气,可他喝起酒来越发颠三倒四,絮絮叨叨。父亲每次外出喝酒,母亲和我们都担惊受怕。那时,母亲就限定他每餐只准喝一杯。父亲拗不过母亲,但又贪杯,便每每趁舀酒的机会大抿一口,那满满的一杯酒一抿便下去了,父亲还要加满。有时在酒缸边抿酒被母亲看到,母亲免不了要说上几句,父亲便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羞愧地笑笑。
那年8月,仅几分之差与大学无缘,我欲哭无泪,三年来积累起来的美妙无比理想底片,在这一瞬间彻底瀑光,这也伤害了望子成龙的父亲,他整天一言不发,绷着脸抽闷烟,烟是一支接一支,酒一杯接一杯的喝。那晚父亲醉了,我真真切切看到父亲像被人把脊椎骨抽去了似的,人慢慢地软了下来,嘴唇不住地颤抖,泪水把父亲沟壑似横的面孔打得异常憔悴。母亲坐在床边,既愤怒又惶然,她不理解为什么好好一个人要喝成这样,我坐到床边,父亲没怎么看我,但是知道我来了。他抓住我的手,口齿不清地劝慰我“好好复习,明年再考,咋穷人家的孩子不能不读书”。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听着那润心的话,一阵愧疚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雪花三三两两地下,漫不经心的样子。风虽然冷,却是浅浅的。屋后的平台上,一张木桌,一缸老酒,满桌下酒菜。我坐在空旷的天空下,陪父亲慢慢喝着老酒。邻居的狗在我们的脚下晃来晃去。
我说:“年初我就盘算着,过年的时候一定回来陪你喝几盅。”
“嗯,”父亲应了一声,把满满的一杯酒喝了下去。我赶紧为他斟满。
记得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父亲自己一盅接一盅地喝酒,直喝得满脸通红,最后不知不觉落了泪:“你小子终于走出地垄沟了,你比爹出息,将来一定要干出个样来”。父亲用热切期待的眼神盯了我好久,最后指指酒壶:“你——也喝一盅吧”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母亲一句硬邦邦的“咱家有你一个人喝酒还不够吗”那天,父亲破例没有发火,不仅如此,还和我讲了许多他自己小时候的趣事。看得出,父亲那天晚上心情从未有过的好。
那是傍晚时分,薄薄的夕阳淡淡地照在身上,我们父子俩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父亲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我在旁边陪着父亲,我看到父亲一行泪滑过苍老的面颊。
可是今天,没有阳光,只有雪花,不时传来鞭炮声,从远远的地方。我们父子俩却有说不完的话,酒也是你一杯我一杯地接着喝。
这时,我听到身后有轻微的抽啜,扭头,竟是靠在门槛边的母亲。
母亲见我看她,就干脆走过来,一边揩眼泪,一边往手里搓围巾,说:我看你老子活不了多久了。天天叨念着你,天天叨着要跟你喝酒。每天早晨一起来就到堂屋的菩萨下面去许愿,生怕自己一觉睡了过去,再也见不到你似的……”
停了一下,母亲又说:“说你到了学校,课堂上必须说普通话,他还天天担心你那。”再说“说普通话不便表达,就来个家乡话吧,干脆利落,清楚明白。反正不能误人家子弟,要对得起那些贫穷的父亲送孩子读书的心血钱。”
父亲冲着母亲一瞪眼,硬硬地说:“你又不是一样?听人家说听广播能帮助学好普通话,听又听不懂,瞎着急。昨天听说娃要回来,一通晚都不睡觉。还嚷着硬要跟我去乡镇去接呢。”
母亲见我低着头,就说:“行了,老头子。你们喝酒吧。雪都飘到酒杯里了。”
母亲说完,慢慢挪回到灶屋去了。
我的酒杯飘进了两朵雪花,父亲没看见,给我酒杯加了酒。父亲脸上绽开了笑容,但父亲毕竟老了,只是几杯酒,他竟喝醉了。我把他扶上床时,发现他枕头底下有一个小本子。我很惊诧,随手翻开一页:
去年收入情况:谷2000余斤(两亩地),卖出800斤得388.00元(政府收购价48.5元/斤);卖鸡蛋100个得50元(每个0.5。元);卖猪仔4头得465.2元;父亲卖小菜100元。共计1003.20元。
去年支出情况:还贷款900元;农作物投资100.00元;村提留280元(700斤麦子抵价格40元/100斤);给孩子买普通话训练书38.80元;照明电费6.60元(1.10元/度)。共计1325.40元。
收支相低得:-322.20元。
合上账本,我端起酒杯,一时无语。我的泪水再次忍不住地流了下来,透过泪光,我看见,我的父亲,今晚,白发红颜,他的脸上却写满了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