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江南 | |
华年
在自己的生日,把自己流放,流放到遥远的梦境当中,一生中可能也就一次的机会吧。去年岁末的一天,因为生日,把自己放逐,放逐到遥远的江南…… 飞机在夜色中航行,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渐渐觉得一些暖意,万家灯火,有多少人在这个地球上,幸福的生活着,所谓的幸福,也许就是这些明亮的灯火吧.如果每个人都能有一盏灯火守候,每一个人都能为一盏灯火守候,我想,这个世界是快乐的. 飞机在杭州萧山机场落下,空气变得湿润,耳边的声音变得柔软,出租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想起两个小时前还在肃杀的北京,而此刻所到所见,依然是满眼的青绿,于是,喃喃念着“秋尽江南草未凋,青山隐隐水迢迢”,开始了一次游荡。 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所留下的脚印自然也是陌生,恰恰就在这样的陌生当中,我竟渐渐有些熟悉,终于来到了儿时的梦里,来到了少年的诗里,十几年,那些诗句的字里行间,那些故事的边角方圆,都始终让我惦记着一个名字,那就是江南.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一年湖上春如梦,二月江南水如天”……, 我生在北国,却自幼读着这样的诗句长大,江南,成为心中长长的一个结,解不开,剪不断。 记得曾经偶然读到这样的诗句:“燕子来时,天天春光晴好,豆花开了,菜花开了,日长悠悠”,顿时怔怔的发起呆来,平淡如水的诗句,勾勒出最美的江南印象。 江南,不应该只是寒山寺,只是西子湖,只是秦淮河,只是拙政园,江南,应该在街头巷尾,在润湿的雨丝中,在软软的评弹里,在艳艳的桃花下,在柔柔的柳枝旁,在每一个江南青瓦白墙的小巷,在每一个江南盈盈浅笑的女子,江南,无处不在。 西湖的魅力是说不尽的,“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杭州就一个西湖,已让人看不尽,赞不完,更不用说它的新旧十景。在离湖最近的酒店安身,特意要了高层的房间,能让自己凭窗看到青青的南高峰,看到静静的西湖。初冬的江南,不再游人如潮,难得的一份清静。 独游的好处就是不用有任何时间和行程的安排,随心所欲,纯粹的休息和放松,没有蹩脚导游的聒噪与歪曲历史,也不需要和朋友交换心得,所有的感受,完全属于自己,反而深刻并且明晰。于是可以一个人在湖里荡舟,观赏完整的日落,听老艄公用极淡然的语气说着过去的见闻,零乱而真实;可以一个人在龙井品茶,和陌生而好客的农妇聊天,看她像说自家的孩子一样说那些漫山遍野碧绿的茶树,从而想象清明前这里繁忙热闹的景象,想象整个“女儿茶”制作的过程,山风拂面,茶香扑鼻,虽然并未远离城市,却有着异样的安宁。 数次来杭州,必去地方就是孤山,那里有林和靖的墓,苏小小的坟,还有从小就心向往之的“西泠印社”,这些恰恰总被旅行社所忽略的地方,在我眼中,远远胜过灵隐寺的人头攒动和三潭映月的游人如织。每次都在黄昏的时候来到这里,因为基本上不会再有任何人,就可以自己细细的看看篆刻,看看碑文,再伫立山野,凭吊那两个很好的人,听说每年冬末这里会有大批的游人来看梅花,每念及于此,不禁觉得还是不要凑那个热闹,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哪里会有什么暗香浮动,倒是这样的夜晚,整座山上只有我自己,相看两不厌,孑然在漆黑的的山路上拾阶而上,在山顶的亭子里倚栏独坐,安安静静的看天色黑下来,看灯亮起来,看西湖的夜色,看满天的繁星,没有人来打扰,反而或许能够完成心灵的对话。 一个地方的真正美好不在于那些风景名胜,在于细微之处的韵味,第一次去苏杭的时候,因为时间短促,浏览的都是名胜,六合塔、寒山寺,拙政园美则美矣,却总不能尽兴。但当我后来一个人独游,我就开始在一个一个深深的巷子里钻来钻去,看那些青石板路,看那些坐在门厅里的白发老人,听卖花姑娘的吴侬软语,找最不起眼的小店吃东西,心里真正喜欢的就是这些,这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江南,不粉饰,不炫耀,像如水的岁月般自然而舒展,那些老房子,老街,那些青石板,薄薄的瓦,更像是等待了成百上千年,为了这一次你的到来……。 曾在晚上顺着一条小巷游荡,路的尽头是一段长长的青石台阶,年代久远,拾级而上,无意间看到寻常院中的景象,一位母亲正在裁剪衣服,幼小的儿子伏案读书,那是一个雨夜,天已经很晚,细雨中,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笼罩着屋内屋外的三个人,雨丝凌乱飘落,远处传来几声轻轻的吆喝,是夜间挑担小贩的叫卖吧,恍惚中,就像一场雨夜里酣甜的梦…… 俊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关于江南,就像我的家乡,有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样子,却又总模模糊糊,像雾里的花,像酒醉后的美人,看不清楚。 总还记得在江南的同里小镇的那一间百年茶楼,没有任何修饰的痕迹,古老却不破败,乌黑的桌椅,梁柱,巨大的灶台,还有一色的当地老人,都在向你诉说着往事,比起现在的咸亨酒楼,比起前门大碗茶,要真实的多,可爱的多。这个茶楼是镇上人相伴一生的地方,却几乎没有什么外来游人,导游们统统领着客人去看鼎鼎大名的三桥和退思园,却忽略了这个本不该错过的地方。 在店伙计的招呼声中,上到二楼,找一个临窗的桌子,要一壶雨前,几碟桂花糖、煮蚕豆之类的地道江南小点,好奇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不禁呆了,窗下就是那千年的运河,缓缓流淌,不时有着乌蓬船来往穿梭,艄公或者船娘在舟中相互打着招呼……,再远些就是阡陌纵横的狭小水路,片片稻田,江南农家的画卷缓缓展开:淡青色的山郭,静静的流水,简单的石桥,轻扬的酒旗,夹杂着桨声、水声、人声,在那个阴阴的天气里,像极了一幅绝佳的泼墨山水。 正在愣愣的发呆,邻座的两个白发老者站了起来,移到前边的台上,一操胡琴,一拿琵琶,调弦清嗓,未曲先情。渐渐的,有苍老的声音轻轻响起,不是软软的评弹,更不同于浓浓的京韵大鼓,仿佛是他们幼年哼唱的江南童谣,仿佛是他们为之倾倒数十年的地方土戏,在完全的陶醉当中,略带凄凉的琴声,略带沙哑的歌声,引得那些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们都眯着眼睛,摇着头轻轻哼唱,我这唯一的客人虽听不懂,却感觉那声音穿透了时空,穿透了我的心灵,带着一丝沧桑,裹着几抹淡然,悠悠然在心里扎了根…… 春天了,草长莺飞的江南再次让我思念不已,思念苏州的小巷,思念周庄的小桥,思念太湖的浩渺烟波,思念清明前采下的“女儿茶”;就如同每年的秋天都会想着北京,想着那高远蔚蓝的天幕,想着那阵阵飘来的青天下的鸽哨,想着那些微风中片片飘落的黄叶;还像每年的冬季总会念及家乡的一切一样,不同的四季,在不同的地方,有着我不同的思绪…… 笔下写的江南,脑中想念的却是那有着巍巍高山,滔滔流水的塞北,我知道,无论家乡还是江南我都无法描写出来,因为太重,因为太深。 又一次脑海中浮现这样的诗句: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 何处归去?何时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