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名:周邦彦
作者:独狼一笑
一件事是否真实,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否满足人的某种心理。鲁迅说自己一个叫人扫兴的人,老说些皇帝没有穿衣服类的实话、傻话,他所佩服的王国维,不幸也是这种人。
王国维否定的故事是这样的:宋徽宗赵佶一天口干舌燥,想品品野味,就来到李师师家,恰巧周邦彦也有同好,已经捷足先登,奈何人家是皇帝,又不喜欢与民同操,我们的大才子无可奈何,只好躲到李师师床下,感受着地动山摇,聆听着龙吟凤啸,想想着“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心里窝火,愤而作《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 相对坐吹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词,不见得有什么好,浅近通俗,可算是优点之一。但它能被人屡屡称颂,如陈廷焯说:“句句洒脱,香奁泛语吐弃殆尽。”潭献说:“丽极而清,清极而婉。”我就怀疑,他们都是因为那个故事浮想联翩,想到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上去了。还是说了吧,我就特觉那故事相个三级片,我能记住那首词,就拜那个故事所托。
清真词中许多篇章,如《洛阳春》/《六丑》/《兰陵王/柳》,都涉及到他们的三角恋爱,后来周邦彦不肯作祥瑞之词拍赵佶马屁,是不是就因为争风吃醋呢?唉,俱往矣,这些都被王国维否定了,但通过这些谎言还是可以知道一些信息的,那就是:周邦彦绝不是一个处世方正的君子。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正是因为周邦彦本来就和柳永一样,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大家才拿他说事。《东都事略》说他“性落魄不羁”,《宋史》说他“疏隽少俭,不为州里推重”可见其为人。
周邦彦死前作了一首〈西平乐〉,潇洒苍凉,清旷疏放,是清真词中异数。词人回顾自己一生,有悔恨,有叹息,更有一种“万事俱寂”的旷达。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元丰初,予以布衣西上,过天长道中。后四十余年,辛丑正月,避贼复游故地。感叹岁月,偶成此词。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觉春赊。驼褐寒侵,正怜初日,轻阴抵死须遮。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追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欹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留,共过芳时,翻令倦客思家。
周邦彦,钱塘人,少年时就狭邪酗酒,为州里所鄙薄,于是北上京师,做了太学生,27岁时上《汴都赋》,推崇变法,搔到神宗皇帝氧处,连跳N级,做了太学正,不久神宗去世,元祐党人执政,他被坐新党,流放南方,沉沦多年。哲宗绍圣四年奉调回京,过了十四年“京华倦客”的生活以后,元符元年重进《汴都赋》,又说到皇帝心坎子上,提升为秘书省正字,徽宗政和六年入拜秘书监,提举大晟府。他这个人是很有意思的,一直都靠阿谀奉承升官,这会突然要讲原则了,不奴颜媚骨了。他不久就因为不肯奉旨作祥瑞之词得罪赵佶(难道是因为李师师?~)外放真定府,寻改知顺昌府,迁处州……宣和三年过天长至南京,病逝于鸿庆宫斋厅。其时1121年,离北宋亡国只有六年。
这里有个插曲,他是因为被新党认为是旧党惨遭横祸的,这可真是冤枉了他。他在政治上其实是向日葵,那边光明哪边倒,当年上《汴都赋》赞成变法,不过是说点皇帝爱听的话,这就难怪他在第二次上《汴都赋》时痛哭流涕,大感不平了:“臣命薄数奇,旋遭时变,不能俯仰取容,自触罢废,飘零不偶,积年于此。臣孤愤怒莫伸,大恩未报,每抱旧作,涕泗横流……”
周邦彦重上《汴都赋》前的那段蛰居日子里,作了名篇《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来岁去,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传说是周邦彦与赵佶同好李师师,被赶出京城,临走时送别李师师所作。这个说法已经被王国维详实考证否定了。其实这首词音节抑扬顿挫,章法回环曲折,感情沉郁起伏,怎么会是情书呢?要骗女人,怎么说也该酸一点,缠绵一点啊。
清真词是以其声谐音美,下字高雅,章法井然而备受后人推崇的。周邦彦填词按谱,审音用字,不仅分平仄,而且分四声,使语音字音高低与曲调旋律节奏的变化完全符合。他在今天籍籍无名,但在当时,却作为“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的“词人万世不祧之祖”(吴梅语)享有崇高声誉。他“每制一律,名流辄依律赓唱。”方千里和杨泽民更是和了清真词的全部,不仅用原韵,而且平仄四声,也一一以之为准绳,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清真词之所以仿效者如此之多,是因为他“下字运意,皆有法度。”他就是词中杜甫,是可以学习的对象。后来的姜白石,吴文英都有他的影子。
清真词中有一首不能不提,那就是《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佳树清园。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鸟鸢自乐,小桥外、新渌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漂流翰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这首词,其实可以跳过上阕直本下阕。词人一生颠沛流离,备受压抑,像燕子一般,漂流翰海,结果还是寄人篱下,这种感觉,现代人应该不会陌生。有句话说“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可算是另外一个版本。这首词虽然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神味悠远。看来,文学作品还是忌讳理性的,倘若一切都说得明明白,一览无余,像白开水,干净是干净了,可哪里来的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