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的诗意 朴素的幻象
——管窥诗人李汉荣的象征系统
人类自从进入工业时代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就失去了宁静。神话象一件件泛着天光水色的古老瓷器,落成一地无法收拾的残碎声音。在物欲的喧嚣和消费的泡沫里,水土流失的精神世界变得越来越荒凉,越来越狭小,而在无尽的喧嚣后面,则是我们挥之不去的无尽寂寞。毕竟,还有不能被物化的部分,譬如心灵,譬如情感,譬如诗。当技术和资本试图垄断一切的时候,艺术在极力保持这个世界的纯真和鲜活,诗在努力保持与物化的、非诗的生存相抗衡的诗意世界。
“人类依靠艺术家才作为完整的个性出现。艺术家通过当代把过去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联结起来。他们是至高无上的精神器官,整个外在的人类的生命力在这个器官中互相会合,内在的人类首先在这里表现出来”(弗利德里希·希勒格尔)。深受中国古典诗意文化熏陶以及古希腊神话和海德格尔诗学理论影响的青年诗人李汉荣正是以“诗人与永恒合一、与神合一”的创作理念,第一次从汉江上游,从夜晚的沉默中将目光投向星空:如今已是我们努力挽留古典、复活诗意的时候了。
寻找英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一部抒情长诗《秦岭:命运的巨型群雕》在中国诗坛横空出世。如大江一泻千里,如雷霆声震长空,“这些石头般滚动的诗句后面,明显存在着一个不同于此前和当时任何青年诗人的特殊的精神质地和诗性灵魂;这颗灵魂要说的话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又时时关涉到我们全部的生命体验,使我们仿佛进入一种新的灵魂和宇宙的创生状态而感到神圣的惊惧和令人颤栗的力量”(沈奇《星空诗人》)
“谁说平原缺少英雄
原来英雄都站在这里
雷霆无数次地滚过
伤痕累累的脊骨
依然撑着沉重的头颅
翻耕着无垠的天空
与星斗传递着永远的秘密
你们中的随便一位
足够我仰望一生”
——《秦岭:命运的巨型群雕》
在水草丰美的汉江边上思考,写作,经过了痛苦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漫长历程,回头望去,李汉荣被雄性的秦岭一拳击醒。被秦岭击中的同时,另一扇大门为他徐徐打开,大规模的灵思被激活,大幅灵感随之来临。现实世界中的客体开始上升为精神领域的神话,“英雄系列”开始以“统一的可能”(叶芝语)构成诗人李汉荣的象征系统。“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在李汉荣的诗歌精神中,山水和星辰成为英雄的化身。
“无数次死在自己怀里
又无数次诞生在自己怀里
死亡的挽歌和新生的赞歌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被风的乐队演奏”
——《献给珠穆朗玛峰》
“在水边,才发现我们不是英雄也不是圣人
甚至也不是思想者
我们只是水中那摇摆不定的
没有内脏的影子
鱼儿很快便穿透了我们
并温柔地解剖了我们
这时候,我们更发现
我们连一条影子也没有,我们
只是一种被水浸润着的
饥渴的植物”
——《在水边》
从秦岭到珠穆朗玛,从小河到大洋,诗人的象征系统渐次打开,并出现了“超人”(即崇高的趋于完美的人性)的形象。“珠穆朗玛峰仰酸了脖颈/也没有望见他的头颅/他太高了,头顶的积雪越来越厚/今生,怕再也没有能融化他的太阳”(《超人》)“死亡只意味着我们摆脱时间的监视/从此成为时间本身/死神,你只是主持了这一庄严的仪式/你也是时间的仆人/当我成为时间之后/死神,你就是我的仆人”(《横渡永恒》)。如果说《超人》中暗含了诗人的形象,是“诗人与神合一”,那么《横渡永恒》中诗人与死神面对面的遭遇,则是“诗人与永恒合一”了。从《天文学家手记》到《仪式:为恒星命名》,再到《最初的雪》,诗人李汉荣以其天河潮涌般的激情,以大写意的笔墨迅速渲染出一个巨大的、属于自己的艺术时空。这一象征系统回环往复,层层叠叠,显示出诗人深厚的艺术功力,也标志着一个杰出诗人的艺术开始成熟。
“我所期待的英雄不是战胜世界的人,而是战胜自己的人;不是敢于占有的人,而是敢于放弃的人;不是仅仅活在物质世界中的人,而是活在精神宇宙中的人……”(《与天地精神往来·英雄牌钢笔随想》)可以说,这是诗人在自己营造的象征系统中继续拷问灵魂的最直接的注脚。
发现母亲
当一批想落天外的抒情长诗结集为《驶向星空》出版后,或许他疲倦了,或许他感到了在日益丧失诗意、日益腐败的世界上寻找精神英雄的虚幻和失望,也或许他对他早期(25岁——30岁左右)那些泥石流般的系列长诗所呈现的激烈有余、沉潜不足、泥沙俱下、良莠不齐的毛病产生了不满,对精神和诗艺的自我审视和打量的结果是,即将步入中年的这个永远做着“还乡”之梦、永远在荒原上独自行走的家伙自己对自己进行了一次“变法”。他将高仰的头颅缓缓转回来,用诗人目光重新打量他驻足的这片大地,又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但绝非简单的回归,大幅的灵感再次君临诗人。其实,这个“大幅的灵感”是在诗人的象征系统中孵化出来的。
“银河在母亲的头顶流淌
母亲在夜里听见它的水声
母亲的手总是低垂着
离土地和落叶很近
随时去抚摸往事和泪痕
她的手很少有举起的时候
从来没有高过屋檐
当母亲在夜里洗衣服
我看见她把小河揉皱了
也把银河揉皱了”
——《天文学家手记·银河与我的母亲》
《银河与我的母亲》在诗人李汉荣构建的精神空间中,仿佛一扇侧门,打开来,另一个空间出现了,在这里,母亲才是真正的英雄,才是真正的圣母。
“花也有自己的生日,草也有自己的生日
我的母亲却没有自己的生日
我从你满头的白发推算你的生日
却推出一个下雪的日子”
——《母亲·生日》
“让教堂倒塌了吧,真正的圣母正在田里插秧
哲学家啊,这才是世界的结构——
太阳和婴儿,在母亲的背上
哭泣着成熟……”
——《母亲·四月》
“我走进春天的细雨中,走进冬日的落雪中
走进铺着云絮的神殿和飘落桂香的月宫
可我找不着神仙
找不着活在传说里的英雄
地狱里到处是我的母亲
是我纺线的母亲
天堂里到处是我的母亲
是我织布的母亲
密密麻麻的星斗都是母亲的线头呀
抽不尽的光线,抽不完的柔情”
——《母亲·纺》
“当你用你的眼晴去观察一个看得见的人的时候,你在寻找什么呢?你是在寻找那个看不见的人。……一个内部的人被隐藏在一个外部的人的下面;后者只是表现前者”(泰纳)。希尼曾经说过,诗之于他,是一个入口,籍以进入他埋藏的感觉生命。在诗人李汉荣的象征系统里,母亲的形象绝不是一种具象,而是接近永恒的最本质的生命意象。这一意象打通了天地和人之间的隔阂,是自然和生命的承载物。在母亲周围,一切天象和自然现象都铺展开来,星星的钮扣,云霞的绸缎,露珠的项链,池塘的晴晴,一只针线篮,一枚顶针戒指,一束苦菜花,一条小花狗,一顶草帽,一把红木梳子……
“英雄们不屑于向那些卑微的麦穗
低下高傲的头
被野心驱动,他们要去征服和占有远方
在他们的车轮和马蹄经过的地方
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荒凉
母亲出现了。他低着头
捡拾那遗落在寂静里的
天真的目光
她要把遗弃的孩子们
领回家”
——《母亲·拾穗》
“在这个世界上
我坐过很多沙发和软椅
我见过很多王宫和圣殿
可只有两个位置
在我记忆里最崇高
一个是母亲的脊背
一个黄牛的脊背?
——《母亲·牛背》
因为母亲,我们周围的一切——不——母亲和孩子们周围的一切都有了深度,都有一个一个“存在于时间之外的某一个永恒瞬间”。“从我手指间滑过的/会不会再过五百年/变成露珠缀上谁家花丛/变成泪水含进谁的眼睛”(《母亲·河边》)“我们总是站在岸上/默想和感叹时间/我们不如任何一条鱼/他们总是在深
邃的地方注视世界”(《母亲·遗憾》)“我拥有整整一条河流/一河波浪涛声都是我的”而我又是谁呢?沿着诗流淌的方向,沿着青草漫步的方向,我们在一缕阳光,在一滴鸟鸣中迷路,因为迷路,让我们发现了河边洗衣的母亲,田里插秧的母亲,——许多深沉爱着自己儿女和一切类似自己儿女的圣母形象。
和李白一起上路
李白是诗人李汉荣诗的导师,更是其精神和人格的导师。李白作为诗人李汉荣象征体系中的另一扇门户和入口,在他的第一部诗集《驶向星空》中已经初露端倪。
“能说李白也死去了吗
曾经被李白灌醉的月亮
依旧和我对饮着
千百次仰望,他在人间收藏着月亮的目光
月亮在天上收藏着他的目光
月亮在天上望着我
李白在天上望着我
我的每一个夜晚
都高悬着李白的月亮”
——《驶向星空·横渡永恒》
或许,陶渊明本可以成为他诗的入口,但在李汉荣看来,陶渊明“文不多,就那么十来篇/像农人的十来把镰刀/就收获了一生的经验/桃花源确实太好/一个并不存在的好地方/接待了古今无数过客”(《田园里的陶渊明》),陶渊明那里有琴,当然也有晋朝的酒香,但却无剑,少有满纸的月光,东篱下的菊,黄出淡淡的凄凉和轻微的寒意。而李白呢,“李白是伟大的诗人,是天才,也是酒徒”(陶渊明也是,但陶渊明的酒,自己尚且有不够喝的时候)“打开李白的诗,就会感到铺天盖地的侠气酒气。好象整个唐朝就是一间巨大的酿酒作坊,长江黄河都是酒的波浪……我太羡幕生在盛唐的古人了,他们简直是在激情、月光、酒和诗的笼罩下过着浪漫微醺的日子,天天都在体验生命的高峰状态,时时都有脱口而出的千古佳句!”(《与天地精神往来·古中国的醉意》)“难怪李白的诗那么晶莹剔透,很少朦胧晦涩,他的灵魂沉浸在月光里,月光也照亮了他的每一个语词和韵脚。他的诗也是一片月光,万物在月光下都呈现出亦真亦幻的美的影像,而诗人,正是穿行于幻象中的梦游人。”(《与天地精神往来·在月光里漫游》)
月亮很好。从任何角度看过去
都是圆的。酒过三巡
贪杯的月,仍抓住李白的酒不放
李白也不客气
从月的手中取过杯子
一饮而尽,顿时
唐朝暗了许多
一多半月光
被李白灌进了
愁肠
——《想象李白·李白醉酒》
《李白醉酒》——诗集《想象李白》的第一首诗一开始就如同掀开了李白的酒坛,唐朝的酒香立即四处飘散。从任何角度看过去,月亮当然是圆的,李白在似醉非醉之间?李汉荣在似醉非醉之间?恍兮惚兮,作为诗神的李白,作为诗人的李汉荣,在月光与酒中,实现了不同时空的重合。
那朴素的墙壁
因留有诗和酒的痕迹
而高过了帝王的宫墙
唐朝的泥土
即使醉了,也不忘
保存诗的手纹
——《想象李白·李白在酒馆墙壁上题诗》
谁的夜晚都是一样的月光
谁的坟头都是一样的霜
诗经里的那丛蒹葭
仍白在你的河边
佛经里的那片白云
仍倚在我的窗前
——《想象李白·李白与高僧论道》
我因此对大唐怀有好感
它的毛病也不少
但它至有一个好处
爱诗的唐朝,不曾虐待过
任何一首诗
——《想象李白·李白对唐朝的评价》
读《想象李白》中的诗句,我在默默地感谢李汉荣,他在诗中复活了李白,复活了诗的尊严与纯真。构思近乎完美,语言如行云流水,读到最后,竟只剩下满纸月光,没有了诗人,也没有了诗神,——诗人和诗神一起上路了。
伟大的诗人必有伟大的胸怀,必有伟大的精神,我尚不能断言李汉荣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但他绝对有着大的胸怀和精神。至《想象李白》,诗人李汉荣的象征系统如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艺术圣殿,供养其中的,是纯真的诗意,是朴素的幻象,是露水和炊烟里行走的母亲,是月光里漫游的李白,是人类崇高纯洁的精神。
最后,让我借用陈忠实先生的一句话来结束这篇我本无力完成的评议文章:“读到这些绝妙的诗句,不由击节称绝,直概叹‘怎一个愁字了得’!这个愁是人生大境界里的一种愁,是生命深层里的寂寞和孤独,只有李白和李汉荣这样的诗家才能触摸得到。”(《生命的审视和哲思》)